在沙博理翻译的千万字中，汉诗所占的比例不足千分之一，可就在这千分之一中，我们看到了沙老诗意传达所蕴含的智慧和哲学思维。

沙博理翻译的古典诗词多出自其《水浒传》英译本（Outlaws of the Marsh, 1980），意象最为丰富的当属第九十回中宋江所作的一诗一词。当时梁山好汉在破辽、剿灭田虎、平王庆之后，已有多人牺牲。宋江率部队回京途中，行至双林渡，见空中雁群高低乱飞，听到大雁惊鸣，询问后得知是燕青初学弓箭，射落数十只大雁。宋江感慨大雁乃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五常俱备之禽，却被飞来之箭所射杀。又由大雁的忠义想到梁山好汉：“天上一群鸿雁，相呼而过，正如我等弟兄一般。你却射了那数只，比俺弟兄中失了几个，众人心内如何？”遂有感而发，作了一首诗：

山岭崎岖水渺茫，横空雁阵两三行。忽然失却双飞伴，月冷风清也断肠。

该诗首联用山水意象营造了一种壮阔之感，山岭崎岖蜿蜒，水面烟波浩渺，一幅山水画映入眼帘，意象的视觉效果借助“崎岖”和“渺茫”的修饰而凸显。可以说，此句中若无“崎岖”和“渺茫”，“山岭”和“水”的意象只是寡淡之“象”而已，因此，如何译出“崎岖”和“渺茫”便显得至关重要。在此我们品鉴沙博理译本，并以《水浒传》登特-杨父子译本（The Marshes of Mount Liang，1994-2002）做比照：

沙博理译文：Jagged peaks draped in mist,Three lines of geese across the sky.Suddenly in flight a mate is lost—Cold moon, chill breeze, a mournful cry.

登特 - 杨父子译文：Among rugged mountains a vast expanse of water;Geese wing their way across the heavens;Suddenly one of a flying pair is cancelled by an arrow;Cold moon in the sky, clear breeze and heartbreak.

沙博理用 jagged peaks（嶙峋的山峰）传译“山岭崎岖”，jagged指表面不规则、有尖锐或锯齿状边缘的事物，强调外观的不平整且边缘不规则，因而沙博理的译法可突出山岭视觉上的参差不齐。登特 -杨父子将其译为 rugged mountains（崎岖的山脉），rugged 常用于形容地形不平坦，包括山地、峡谷等崎岖不平的地貌特征，所以凸显的是地形上的崎岖不平。两相比较，jagged peaks 突出了山岭视觉上的特征，rugged mountains 强调山脉的地形特点。而且 peaks 一词给人以直耸云霄之感，由此一来，沙博理译文的视觉效果更为突出。

“渺茫”通常用来描述视野或感知的范围较大，但同时也具有模糊、难以捉摸的特点，常常伴随着一种视觉上的不确定和无限延伸之感。在古典诗词中，“渺茫”也常被用来形容水面，如“吴国水中央，波涛白渺茫”（殷尧藩《送客游吴》），“平湖湾坞烟渺茫，树石珍怪花草香。”（王安石《送程公辟守洪州》等。沙博理没有将“水”直接译出，而是采用 draped in mist（薄雾笼罩）呈现了一幅山峰被薄雾遮住的画面，将“水渺茫”的意象用隐性的方式呈现，突出“渺茫”之意境，是一种去象存意的重构方式。登特 - 杨父子译文中 avast expanse of water（万顷碧波）只译出了水面的广袤，而忽视了“渺茫”对意境渲染的重要性。

两相比较可以看出，沙博理对首联的翻译更注重意象的传达和意境的再造，其译文的视觉效果和画面感更强，登特 - 杨父子的译文是对景物的客观描摹，细致有余，但意境不足。如果说登特 -杨父子的译文是照相机捕捉的山水照片，那沙博理的译文就是一幅写意的山水画。

山水景物描写之后，原诗将视野转至天空，描绘天上雁阵列队而飞的场景，与首联的山水共同构成一幅秋日凄凉萧瑟之景。“雁阵”是指成列而飞的雁群，大雁的意象在古诗词中常作为秋景出现，如陆游用“雨霁鸡栖早，风高雁阵斜。园丁刈霜稻，村女卖秋茶”刻画出清晨雨过雁飞、秋高气爽时节，农人收割晚稻，女子卖茶的秋日农村生活图景。沙博理的译文 Three lines of geese across the sky 简明了当地呈现出雁群横空飞行的动态效果，同时将“两三行”的虚数精确为 three lines。与首联写意的译文合并来看，水雾缭绕，山峰隐现，三行大雁飞过，可谓是实现了意象的虚实结合。登特 - 杨父子的译文用 wing their way 强调大雁飞行的动作，动感十足，但在描写景色的诗句中用 heaven 一词，尤其与介词 across 相连，译文具有超越尘世的隐喻意义，似有过度解读原诗之嫌。

大雁飞行中忽然失去同伴后，尾联进一步用“月”和“风”的意象强化了前一句的情感表达。“月”和“风”本是无情之景，“冷”和“清”便为这两个物象增添了情意，一种悲戚感袭来。沙博理和登特 - 杨父子都用 cold moon 翻译“月冷”。在西方文化中，十二月的满月通常被称为 cold moon，用来表示季节的更替。“风清”的意象也是旨在渲染萧索清冷的意境，沙博理译为 chill breeze。Chill一词既可形容天气寒冷，也可表示冷漠之情。登特 - 杨父子译为clear breeze，呈现的是秋风的清新，给人以舒适之感，而非原诗想传达的凄寒。

尾联最后由景及情，用“断肠”直抒胸臆，表达宋江心中的悲怆之情。沙博理译为 a mournful cry，将“断肠”重构为大雁的哀鸣，以声替象，也与上一句中的 lost 加以呼应，突出了情感上的哀伤，在情感效度上优于登特 - 杨父子译本的 heartbreak。值得注意的是，沙博理还采用意象诗的创作方式，将三个意象并置，以逗号间隔，形成阅读时呼吸的短暂停顿 , 犹如人哭泣时话语断断续续 , 给读者留下审美空间去感受此情此景 , 译诗的感情强度有增无减。

在整首诗的翻译上，沙博理精心构造的词句，像水墨画一样，在明与暗、实与虚之间游走，给予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，让人们在诗的意境中自由遨游。只这一首小诗的翻译，就可看出沙博理的写意思维，译文张弛有度，更重要的是其注重“留白”的艺术手法，我们将这种翻译称为“写意式翻译”。写意式翻译强调翻译中的创造性和艺术性，注重对整体意境和诗意的传达。这种翻译方式对译者能动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，译者要深入理解原诗的文化背景和内涵，尤其要把握原诗意象的“象中之意”，通过适当的“留白”和重塑意象，在目标语中重构意境空间，使读者能够感受到原文的美感和深意。写意式翻译展现了翻译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独特魅力，也进一步说明译者主体性和创造性之于汉诗翻译的重要意义，这对于汉诗外译具有实践上的指导意义。

（王芳系外国语学院博士毕业生，现为青岛大学讲师；任东升系外国语学院教授、中国外文局沙博理研究中心中国海洋大学研究基地负责人）